要说在当今世界处于风口浪尖的国家,伊朗一定榜上有名。
自从特朗普政府在18年5月宣布单方面撤销伊朗核协议后,美伊之间的紧张局势不断升级,海湾地区再次成为世界“热点”,众多国家纷纷卷入博弈比拼。
我曾经对伊朗不甚了解,也从不关心。但后来,机缘巧合下我接触到了伊朗人的圈子,慢慢建立起了对这个民族的认知。
我对身边的伊朗人最大的印象是——他们大多有着一种分裂的情绪:一方面他们自豪于古波斯帝国所遗留下的物质财富和精神文明,另一方面他们又痛惜伊斯兰革命极大抹煞了这片土地曾拥抱的世俗化和现代性。
我在伦敦工作时结识了人生中第一个伊朗朋友。在她没入职前,我看过她的领英,留意到她会讲波斯语。当时本来有点惊讶,因为在我的概念里,波斯语是一种很古老的语言。后来我才发现伊朗人本来就是波斯人,而波斯语就是伊朗人的母语。
见了她本人后,她也很快打破了我对于中东人的某些刻板印象,比如我一直觉得中东人比较懒散,她在工作中却是一个很勤奋而且很细致的人。她大我几岁,工作年限也比我和许多我的同事要长,但她会经常向我们请教工作上的问题,非常谦虚好学,这也和传闻中中东人很自大的形象不符。
我们慢慢熟络起来后,有一次我跟她打趣说,啥时候能不能带我去你的国家转转,让我开开眼。没想到过了一个月,她就跟我讲,自己打算回家看看,欢迎我和她一起去。
于是,我们双双和老板请了假,准备出发去伊朗。我们两个心情都很激动,我激动是因为自己即将踏上一个陌生而神秘的国度,她激动是因为她即将向一个好奇的外国友人展示自己的家乡。
我朋友不止一次和我说到,如果不是家人在伊朗,她根本就不想回去。因为伊朗被制裁后,经济陷入了大衰退,她完全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且由于宗教原因,伊朗是一个在性别上极其不平等的国家,女性的生活十分压抑。
她不是唯一个会这样怨愤的人。我曾见过另一个伊朗姑娘只因在英国的签证即将到期而几度陷入情绪的极度崩溃,也曾听过一个伊朗小哥谈到自己生活的短期规划就是尽快摆脱自己的国籍。每个人都有着迫切想要逃离的心态。
但说到带我去伊朗观光的时候,这些人又会马上神采飞扬起来。我朋友兴奋地描述着他们那儿有很多历史遗迹和特色集市,甚至还开玩笑说因为经济制裁,这会儿去那边买东西会很便宜。
伊朗之旅为我认识世界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在我脑海中的地域版图里,中东曾是一块模糊的地带。在此之前,我对这片土地的所有观感仅来自于媒体的片面表述。
我们在等飞机时聊到过中东地区宗教的复杂性,她解释说伊斯兰教主要分为逊尼派和什叶派,逊尼派在伊斯兰教中属于主流,在中东的典型代表就是沙特,而伊朗是什叶派国家。这两派积怨已深,所以沙特和伊朗的关系非常紧张。而信奉犹太教的以色列和伊朗更是相互不对付。
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生来就带有的宗教的?她和我说了很多,也谈到了她身边的人对宗教的不同态度,但她不希望我告诉别人她的真实想法。她还嘱咐我,在入境时千万别和机场的工作人员提及她的某些“私人情况”。
在伊朗,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是一件极具风险的事。但从我朋友的话里,我也很难直接认定这种保守的现象就是“错误的”或是“邪恶的”。世界之大,存在即合理。即使看起来矛盾,也是符合现实的。
飞机降落了。
一时间,所有女性都非常一致地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围巾包自己的头发。在朋友的提醒下,我便也跟着有样学样。出关的时候,我很紧张,因为我的头巾总会时不时滑落。而作为似乎是全场唯一的外国人,我感觉自己每一次调整头巾的举动都会引来旁人的关注。
在伊朗,政府规定无论是哪国女性,拥有何种信仰,出入公共场合时必须戴头巾。警察平时会在街上巡逻,检查女性的穿着是否符合规定,不合规者可能会被逮捕甚至投进监狱。
然而,这个规定并不是一直存在着的。
上世纪70年代,伊朗曾是一个主张开放、崇尚西方价值观的国家。伊朗人有着属于自己的大国梦,当时的国王巴列维与美国保持着紧密的关系,大力发展经济。在那个年代,姑娘们不但不需要戴头巾,甚至还可以穿短裙和比基尼。
不幸的是,巴列维的改革和为此实施的强权统治,惹恼了已经习惯于千年传统的民心。更可怕的是,他的举措直接威胁到了宗教阶层的利益。伊斯兰革命由此爆发,这个满怀雄心的君主不但没能实现振兴伊朗的梦想,反而被拉下了台,被迫流亡海外。
伊斯兰革命让伊朗迈入了政教合一的道路。
女性被迫重新戴上了头巾,不过她们的着装与部分伊斯兰国家相比还是相对开放的,此时她们已不大穿长袍或者蒙面了。另外,女性的选举权和受教育权并没有因伊斯兰革命而丧失。事实上,在伊朗受过大学教育的女性比例是超过男性的。
受到女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不少伊朗的姑娘仍在尝试冲破国内性别不平等的枷锁。记得有一次,我和我朋友的弟弟走在德黑兰的街上,看到一个清瘦的女孩子,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像风一般地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扎着马尾,没戴头巾。朋友的弟弟说那个女孩正在对戴头巾的政策表示抗议,即使知道自己有被捕的风险,她还是勇敢选择了露出头发。
原来伊朗的 cool girl 是这个样子的啊!我当时感慨着。
首都德黑兰应该是伊朗最发达的城市。
但很明显的一点是,美国的经济制裁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当地人的生活。由于伊朗被踢出了以美元为主导的国际结算系统,遇到大额消费时,商户通常会要求我把钱打给他们在迪拜的账户。而平常走在街上时,我看到许多私人店面会将汇率“明码标价”,偶尔还会有人直接拦住我,询问是否需要换汇。
从城市化的角度看,德黑兰的发展水平应该只勉强达到了中国二线城市的标准。除了一部分著名遗迹有所保留外,在这里,我几乎看不到太多宗教或是历史传统的印记。
不过,德黑兰所存的遗迹足以证明这个国家曾经的辉煌。
有一天,我和我朋友的弟弟去了两家博物馆,一家是珠宝博物馆,里面收藏了伊朗皇室历年来拥有或掠夺的奇珍异宝,遗憾的是这个地方不允许游客拍照。另一家则是地毯博物馆。说实话,当我一开始得知要去看“地毯”博物馆时,还很不以为然,觉得地毯再好看能好看到哪里去。然而现实告诉我,自己果然还是 too young too naive。
在伊朗,地毯是每家每户的生活必备品,人们在家庭聚会时总是喜欢坐在地毯上,一起吃饭、聊天和玩乐。同时,地毯也代表着古波斯民族的工匠精神与艺术造诣,其在伊朗的地位就如同刺绣之于中国一般。
波斯地毯的局部细节,因为我有限的拍照技术,无法呈现这些巨幅地毯的全貌
在观察这些地毯的细节时,我还无意中发现其中一张地毯的一角,竟然有裸体男女的刻画。我本来觉得不对劲,按说在如此传统保守的国度,艺术品上应该不太可能会出现这种裸露的画面。我朋友的弟弟看了后说,这应该是伊甸园的故事。我这才明白,伊甸园在伊斯兰教中也是存在的。
我对宗教的研究相当匮乏,但在那一刻,我意识到现在传世的诸多宗教其实起源于一个共同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开枝散叶之时,由经历各异,境遇不一的群体解读出了许多不同的“版本”。由于每个群体都对自身的“版本”深信不疑,从此,各个教派间便有了分歧、对立、冲突,甚至仇恨。
信仰从何而来?人类为何而战?想象力真的是一种奇异而又可怕的力量。
我的朋友和她妹妹则带着我去参观了古列斯坦宫殿,一起见识了伊朗在建筑工艺领域留下的伟大杰作。Golestan 在波斯语里代表“有花的地方”,这里也被称为玫瑰宫。
古列斯坦宫殿
波斯人对于色彩的运用颇为独到,从建筑外部整体的装饰便可看出,不同的墙面上刻画着不同的人物和景观,以彰显伊朗丰富的历史文化。
古列斯坦宫的外部装饰以蓝色和黄色为主
从内部看,这里是用镜子打造的精致空间。每一面镜子都经过了精心地雕琢,与地毯上的花纹相呼应,光的反射与折射让人偶尔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处于一个五光十色的旖丽幻境,与现实隔绝。
古列斯坦宫的内部
我的朋友乐此不疲地给我科普着伊朗王朝的历史,此刻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伊朗人有着极深的民族自豪感,他们确实有着属于他们的辉煌时期。
我重点游历的另一座城市是伊斯法罕,这里是我朋友的家乡。
在伊朗有种很流行的说法:伊斯法罕半天下——意思是这座城市作为伊斯兰世界的中心,拥有着天下间一半的财富。而我对这里的无限热爱,缘于当地的一个非常古老的集市,这是我目前人生中去过的最有意思的集市。我看到摩肩接踵的人群和一间间热闹非凡的商铺,很难想起这个国家其实正处于艰难动荡的时期。
伊斯法罕大巴扎
这里的人对蓝色似乎情有独钟。无论是建筑的装饰,还是商店里摆放的小玩意儿,多是以这种“波斯蓝”为主基调。我平常不是一个购物欲很强的人,但在这里,我不由自主地解放了“双手”!
大巴扎外的清真寺,波斯蓝的运用被发挥到极致
商铺里贩卖的各类小物件
一个当地的民间艺术家在用蓝色颜料作画
我也算是游历过不少城市,见过众多的美好风光,但我通常不会留恋太久,因为我相信世界很大,往后总有更多新奇的地方等着我去探索。但如若此生还有机会,我愿意重访伊斯法罕,专门来大巴扎再度感受这里迷人的烟火气。
在伊朗的这段时间,我朋友带我住进了他们家,我也因此认识了她的家人。
他们非常好客,一家子人会轮流带我到各种地方观光并品尝各色美食。他们时常强调这里的每一座城市都有着特别的风情。记得我刚来的第一个晚上,还没等我开始行程,他们就已经感慨我逗留的时间太短,肯定来不及领略伊朗的全貌,希望我可以再来。
后来,每当我新遇见一个伊朗人都会被问到自己觉得伊朗怎样,就像我们中国人从前也时常好奇外国人对中国看法一样。我相信他们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外界的尊重与认同——他们对于自身的民族文化充满自信,宗教的力量更强化了这种自信。他们曾接纳过一部分来自西方的先进思想,只是伊斯兰革命之后,他们一度对国家命运产生了怀疑,而国际社会的排挤更加深了他们的失意与矛盾。
在历史文明之强盛与宗教革命之混乱的相互挤压下,伊朗变成了一个“相当保守却也相对开明”的独特社会。
这趟旅行结束后,我也清晰地认识到——有一些民族和我们华夏儿女一样,曾在古老的时代相信自己身处于世界的“中心”。工业革命之后,我们意外地发现原来“中心”之外还有其他“中心”,每一个“中心”都只不过是一张“大网”上的不同“节点”。
新的世界秩序已然形成,我们都或主动或被迫地开始与其他“节点”建立关联。然而,我们依旧渴望着重新崛起,再次成为一个“中心”。
这样的复兴之路,必将比以往更加漫长艰辛,因为我们面对着的——是一个拥有诸多文明形态的、更加开阔透明的世界。